我認為文學批評是與文學共生的,是具有創造性的工作。很多作家將文學批評視為文學的“寄生物”,他們高喊:沒有作家,哪里來的批評家?其實,喊這種話的作家肯定不是一位好作家,因為他連什么是創作都不清楚。
文藝理論家許杰認為,文藝批評首先應該是文藝。他說:“如果從文藝批評中抽去了文藝性和藝術性,它失去了藝術的美感趣味和感人的能力,這可能也可以稱為一種批評——如同人生批評、社會批評或思想批評——但不一定能夠稱為文藝批評。”這種說法不能說不對,但其實依然將文藝批評視為一種文藝創作的附庸,只是覺得文藝批評不應該那么理論化、學科化,而應該有“文藝性”。
其實,某種意義上,文學創作也是一種批評。用美國學者杰弗里·哈特曼的話說,語言必定是隱喻式的,因而其意義是不確定的、多義的、變化的,文學文本的語言更是在不斷破壞、消解自身的意義,因此是一種持久的變項。這也消解了文學與批評的界限,所以他反復強調批評也就是文學。20世紀以來的歐美文學理論,或者說文學批評,普遍有一種趨勢,就是力圖讓文學批評成為一門科學。雅各布森、格雷馬斯、羅蘭·巴特、熱奈特、托多羅夫,都在做這種努力。杰弗里·哈特曼就認為,他們更可以說是一位文學的科學家。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·弗萊“也企圖把文學研究加以系統化,并使它的內容比判例法更為豐富,這種判例法是以無窮積累的對法律的解釋為基礎的”。但時至今日,這種努力,他們的價值依然沒有獲得證明,依然是含糊的。
文學批評不應該是科學,而應該依然是文學是藝術。而且它不是要有“文藝性”或“藝術性”的問題,它本身就是文學就是藝術。它和文學創作一樣,同樣富有創造性。杰弗里·哈特曼說,我們能否把文學世界分為創造性的文學和附屬的評論兩部分呢?評論就沒有自身的創造性或者非附屬性嗎?這個質問是有力量的。
新批評派領軍人物、美國文學批評家蘭色姆認為,文學批評不能回避“評價”這樣一個基本問題。他說,對文學作品本身作出評價是批評家的責任。評價其實就是一種創造,它和作家的創作本質上沒有什么區別。只是很多批評家滿足于廉價地表揚作家,這樣的批評就趨近于附庸了。鄭板橋說:“隔靴搔癢贊何益,入木三分罵亦精。”還有一些所謂的學院派批評,為什么被人詬病?因為他們只會搬用所謂的西方理論,在批評領域,他們基本上就是搬運工。拿一些西方文學理論生搬硬套中國當下文本,削足適履也好,強制闡釋也好,反正對他們來說,不外乎炮制一篇論文或一部著作,能夠評職稱、定等級就行了,至于是不是文學批評倒是其次。他們寫作的目的,本來就不是為了文學,而是為了那些必須通過數量考核而得到的物質利益和世俗的認可。
“新批評”堅持這樣的信條:文學批評是對于批評對象的描述和評價,文學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整體,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,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。但是,要做到這一點,談何容易?這是對一個真正的文學批評家的要求,是真正的文學批評的基本素質。就此而言,比如李建軍、王彬彬、郜元寶,他們的批評,就是這樣的有創造性的、真正的文學批評。在他們那里,文學批評就是文學,就是一種創作,富有原創力,思想力、文采與那些優秀的作家相比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李建軍的文字,就像古龍筆下的“小李飛刀”的那把飛刀,馳騁文壇,讓很多作家“聞風喪膽”。這種功夫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備的,那是修煉了多少年才練就的“絕頂功夫”。王彬彬曾被譽為批評界的“黑馬”,敢于直言批評知名作家,因為他本來就是一位優秀的隨筆作家。在他那里,所有的文字都是創作。郜元寶是現當代文學領域的專家,是為數不多的幾位文筆上乘、很有見識的專家。他的文章我一直很喜歡,不僅是他的見識,更是他的文字之精煉,富有個人風格。美國學者歐內斯特·伯恩鮑姆說:“當我們認識到它們是如何富有技巧地把邏輯、想象和情感熔合在一起的時候,我們就會看出,把所謂的批評與所謂的創造性文學作品區別開來的做法多么膚淺。優秀的批評確實是創造性的,其寫作是一門高超的技藝。”
一個真正的批評家,對當下文學的批評,其實就是一種發現。英國文學評論家約翰·凱里在《藝術有什么用?》中,專門用一章談到了文學批評的創造性。他認為,文學的模糊性使閱讀具有創造性,給讀者一種擁有它的感覺,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作者。
從事西方哲學研究的人,有一部分覺得漢語不能表達哲學思想,他們老不滿意漢語,有一位學者在使用漢語談哲學的時候,老是在每一個詞上打上雙引號,似乎表示與一般人使用這個詞的意思不一樣。這種刁難讀者的行為,這種對漢語的蔑視,我覺得其實是一種從事哲學的不自信。我說過,德語能成為一種哲學語言不是它天生就是哲學語言,而且康德等人的努力,才讓德語變成一種真正的哲學語言。說得徹底一點,任何語言都可以成為哲學語言,關鍵是使用這種語言的人,你有沒有這種能力,或者說天分。
文學批評也一樣。不是文學批評天生低那么一個層次,天生是文學創作的附屬。關鍵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,你能寫出什么樣的文學批評。同樣,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也并不是天生就高人一等,似乎只有說自己是“創作”,就先天地高批評一等,不是的。文學,不管創作,還是批評,都是按個體來說話,從來不是以群體來說話,所以不要用虛幻的群體感增加自己的自信,或者狂妄。另外,文學批評也是一種創作,也是文學。任何優秀的文學作品里,都有批評,而任何優秀的文學批評里,也都有創造。
有興趣的朋友讀讀魯迅先生的評論,那不是杰出的文學作品嗎?甚至他的演講,依然都是杰出的文學創作,也是杰出的學術論文。從水管里流出的總是水,而從血管里流出的永遠是血。這個道理值得反思。
(楊光祖 作者單位: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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